新加坡前外长杨荣文接受专访：“中国对世界的影响还会持续扩大”

“重要的不仅仅是规划本身，更是制定过程”

环球时报：当谈到“读懂中国”时，您认为当今世界最需要读懂中国的哪个核心方面？

杨荣文：我认为是中华文明。在历史上，中华文明成功整合了最为庞大的人口体系，而且规模远远超过其他文明。我跟欧洲人这样说：中国的人口大约是欧洲的两倍。中华文明拥有统一的文学经典、英雄人物，还有一脉相承的文字，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中国人仍可以阅读两千年前的文献。这造就了中华文明非同寻常的连续性，这种深厚底蕴在世界范围内独树一帜。

环球时报：2025年“读懂中国”国际会议议题涉及中国“十五五”规划建议。在讨论“十四五”规划时，您曾强调其核心是“战略稳健”。您如何看已发布的“十五五”规划建议？

杨荣文：制定“十五五”规划需要广泛征求意见，因为准确把握中国各地的具体情况本就极具挑战。我十年前曾担任时任中国香港特别行政区行政长官梁振英的顾问，曾亲眼看到香港在规划制定的每个阶段参与协商。

这种方式使得全国能够凝聚共识、确立共同目标。重要的不仅仅是规划本身，更是制定过程——不仅显示出中国未来前进的方向，也关系到这些建议的具体实施。如果没有前期的广泛协商，执行阶段就会困难重重。

这需要民主与集中领导的有机结合。必须要有这样一个过程，使得民主协商得到广泛开展，同时又具有集中度，从而确保国家发展整体的连续性。

环球时报：本次会议的另一个主题是中国提出的全球治理倡议。在您看来，全球治理倡议具有怎样的意义？

杨荣文：中国已发展为体量如此巨大的国家。按照实际购买力计算，中国已成为世界最大经济体。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中国发展带来的影响，而且这种影响还会持续扩大。当然，一些国家也会对这种发展存在误解——以电动汽车为例，中国在该领域取得显著进步，而欧洲、日本、韩国和美国的汽车制造商感受到了压力。

在此背景下，全球治理倡议的提出是中国在告诉世界：我们命运与共、休戚相关，我们的行为会彼此影响。该倡议的内涵包括充分考虑各方的需求，积极创造双赢和多赢合作的发展条件。这对于世界和平与和谐共处来说至关重要。

“新加坡人仍对日本占领期间所作所为保有强烈记忆”

环球时报：可否请您谈谈，您听到日本首相高市早苗涉台错误言论时的第一反应？

杨荣文：我最初的反应是，这位新首相在措辞上很不谨慎。她用的词正是日本在1931年侵略中国时所做辩解时使用的词语。这也许又是刻意为之，因为如果公开使用这些表述，中国必然会做出反应；当日本民众变得更加民族主义时，可能会支持本国增加国防预算，进而提升高市早苗在日本的支持率。

美国是否支持也是重要因素。美国在日本驻有5万多名美军，还为日本提供“核保护伞”，所以日本人很清楚，他们如果要采取任何根本性行动，都离不开美国的支持，至少是默许。

所以当美国总统特朗普打电话给高市早苗，要求其淡化涉台言论时，很明显美国在总统层面上不支持高市的做法。日本首相不得不低头，但她会丢掉面子、失去支持。

目前，高市早苗仍然对奠定了中日关系基础的相关政治文件中所写明的立场持一定的保留态度。所以，这种紧张局势将会持续，直到日方做出更清晰的表态。

中国不可能轻视这件事，因为日本首相说出“台湾有事就是日本有事”这样的话，这是其他国家都不曾采取的立场。高市早苗在国会说的话是非常严重的，所以我一点也不惊讶中国采取非常强硬的立场。如果我是中国政府的一员，我也会要求日方做出更明确的声明。

环球时报：日方不仅做出错误表态，其实际行动也令人担忧。长期以来，日本妄图重新解释“和平宪法”第九条、解禁集体自卫权、修改“无核三原则”，近期日本还在靠近台湾的与那国岛部署中程导弹。从东盟的角度看，这些动向是否可能加剧各方对日本军国主义死灰复燃的担忧？

杨荣文：对新加坡来说，人们仍对日本占领新加坡期间的所作所为保有强烈历史记忆。我们许多人至今仍记得当年被杀害或遭受折磨的亲人。因此，在东南亚许多地方，日本重新军事化的想法令人极度不适。

日本曾对中国犯下可怕的暴行。如今中国重新崛起，日本人心中十分矛盾，因为他们知道本国历史上的很多东西都来自中国，现在他们必须要面对新的现实。这对日本人来说是一个“撕裂式”的阶段，需要某种过渡期。在此过程中，日本国内会出现大量内部争论。

而且，日本仍然依赖美国，对中国崛起感到恐惧和不安。即便日本企业在中国投资，一只脚踏入中国，但有的也只是脚尖点地，从不把重心放在那只脚上。不过，越来越多的日本人开始意识到，他们不能忽视中国的发展，他们必须更多地了解中国，但这需要时间。

“中美之间目前存在一种平衡，也存在一种稳定”

环球时报：您认为中美关系当前的稳定期将会持续多久？

杨荣文：中美之间目前存在一种平衡，也存在一种稳定。为了应对中期选举以及与中国的贸易往来，特朗普需要稳定。因此，我认为在他任期剩余期间，中美关系都会保持稳定。

再往后，可能会出现一位新的美国总统，新一届政府可能是共和党的，也可能是民主党的。到那时，中国将比今天更强大。中美关系中可能仍会存在紧张因素，但美国在未来8至10年无法绕过中国的稀土，这会限制其行为。

环球时报：美国有可能成为一个不再以“全球主导地位”视角来理解自身安全的主要大国吗？

杨荣文：当今世界最大的不确定性在美国内部。美国社会存在很深的分裂，美国人有时将彼此视为敌人，而非一个集体。他们能“再次伟大”吗？他们通过和解与妥协能找回当初立国之本的品质和力量吗？我们不得而知。

美国人不是没经历过大劫难——他们打过一场惨烈无比的内战，最后还是走出来了，而且一跃成为地球上最强大的国家。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越南战争时期，美国大学校园里到处是暴乱，年轻人愤怒到极点，很多人都觉得美国要完蛋了，但最后他们还是挺过来了。

所以我看到两种可能：一种是美国继续衰落，另一种是美国成功复兴。但复兴绝不是一夜之间的事，至少需要10年、15年，甚至20年，包括重建家庭、工作伦理，解决毒品问题，整顿公共财政，采取更务实的外交政策——承认别国不会再像过去那样被美国随意支配。

而且，恢复制造业也不会容易。美国的海军依然强大，但当全球新增船舶吨位超过80%都来自中国时，美国的优势还能维持多久？他们甚至连船舶维护都面临困难。美国有太多事情需要从头收拾，这一切都需要时间。

责任编辑：于啸歌